我欣赏的散文

作者：巴金
献给小学时的朋友：


我的生命大概不会很长久罢。然而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，照彻着我灵魂的黑暗，使我的生存有了一点光彩。这盏灯就是友情。我应该感谢它，因为靠了他我才活到现在，而且把旧家庭给我留下的阴影扫除也正是它。
朋友是暂时的，家庭是永久的。在好一些人的行为里我发现了这个信条。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可理解的。对于我，要是没有朋友，我现在会变成怎样可怜的东西，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我的生活曾经是悲苦的，黑暗的。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，多量的爱多量的欢乐，多量的眼泪分了给我，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。这些不要报答慷慨的施舍，使我的生活里有了温暖，有了幸福。我默默地接受了他们。我并不曾经说过一句感恩的话，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事。但朋友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的身上。
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地方，看见了许多新朋友。我的生活是忙碌的：忙着看，忙着听，忙着说，忙着走。但是我不曾遇到一点困难，朋友给我准备好了一切，使我不会缺少什么。我每天走到一个新的地方，就像回到我那个在上海被日本兵毁掉的旧居一样。
每一个朋友，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苦，怎样简单，也要慷慨地分一些东西给我，虽然知道我不能报答他。有些朋友，连他们的名字我以前也不知道，他们却关心我的健康，处处打听我的‘病况’，直到他们看见我那被日光晒黑的脸和膀子，他们才放心地微笑起来。这种情形的确值得人掉眼泪。
朋友给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。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？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。最近我在法国哲学家居友的书里读到这样的话：“生命的一个条件就是消费……世间有一种不能跟生存分开的慷慨，要是没有了它，我们就会死，就会从内部干枯。我们必须开花。道德，无私心就是人生的花。”
在我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。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开花？难道我已经是“内部干枯了吗？”
朋友说过：“我若是灯，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。”我不配做一盏灯，那么就让我做一块木材罢。我原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能散发出来，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加点点温暖。